(一)尘埃的重量整理遗物是一场缓慢的、无声的凌迟。林夏跪在母亲卧室冰凉的地板上,
八月的阳光斜斜地刺穿百叶窗,将空气里漂浮的亿万尘埃照得纤毫毕现。
它们旋转、升腾、沉降,如同她此刻纷乱又滞重的心绪。母亲林雯离开已经两周了,
一场毫无预兆的脑溢血,在深夜带走了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,医生说走得很急,没有痛苦。
可林夏咀嚼着这句话,只尝到满口命运的涩味和一种巨大的、无法填补的空洞。
房间里弥漫着旧时光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。母亲的痕迹无处不在:床头柜上那副老花镜,
镜腿用医用胶布仔细缠过;衣柜里按季节分门别类、叠得一丝不苟的衣物,
大多是素净的棉麻料子;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几本缝纫杂志和一本翻得卷了边的《本草纲目》。
林雯生前是个裁缝,手指上总带着细小的针孔和顶针的印痕,她一生都在修补破损,
无论是衣物,还是生活强加给她的裂痕。
林夏的任务是将这些生活的碎片分拣:哪些该留作念想,哪些该捐赠,哪些该彻底丢弃。
她动作机械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。每拿起一件物品,都像在触碰母亲未曾言说的过往。
当她费力地挪开那个沉重的、漆面斑驳的旧式床头柜,准备清扫后面堆积的灰尘时,
一个东西无声地滑落出来,掉在地板上,扬起一小片浮尘。是一个信封。
棕黄色的牛皮纸信封,边缘已经磨损泛白,沾染着经年累月的灰尘,显得异常陈旧。
它静静地躺在那儿,像一枚被遗忘的时间胶囊。林夏下意识地拾起,
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和粗糙感。当她的目光落在信封正面的字迹上时,
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,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,撞得胸腔生疼。字迹是孩子的笔体,
有些歪斜,却带着一种稚拙的认真:“给夏夏——陈默”“陈默……”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,
瞬间劈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刻意尘封、锈迹斑斑的门。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,
她踉跄了一下,跌坐回冰冷的地板。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,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。
二十年了。整整二十年,她将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强行中断的童年友谊,
深深埋葬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,从不允许自己去触碰。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。可此刻,
仅仅是这两个字,就唤醒了所有沉睡的感官。夏日午后灼热的阳光,
槐树浓密的枝叶间漏下的光斑,少年奔跑时带起的风,
还有那无忧无虑、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笑声……潮水般汹涌而至,几乎将她淹没。
她颤抖着手指,反复摩挲着信封。封口完好无损,
用的是那种老式的、需要小心撕开的胶水封口。这封信,从未被送达,也从未被拆开。
它像一个幽灵,在母亲床头柜后的缝隙里,无声无息地躺了二十年。为什么?
为什么母亲会有陈默写给她的信?又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,藏得如此隐秘?
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号刺入脑海,伴随着一种深沉的、迟来的恐惧。
窗外的蝉鸣骤然变得尖锐刺耳,像无数根细针扎在鼓膜上,
将她猛地拽回那个遥远而清晰的夏天——1993年。
(二)夏日的微光1993年的夏天,对七岁的林夏来说,是灰扑扑的底色上,
骤然涂抹了一笔浓烈到刺目的金黄。父母那场拖沓而充满怨怼的离婚官司终于落下帷幕。
父亲像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,带着他的新家庭和些许愧疚的赡养费,迅速搬离了这个城市,
消失在林夏的生活地平线之外。母亲林雯,一个原本温和的女人,
被生活的重锤击打得沉默而坚硬。她白天在轰鸣的服装厂流水线上劳作,
晚上则伏在家中那台老旧的“飞人牌”缝纫机前,借着昏黄的灯光,为街坊四邻缝补衣物,
换取微薄的收入。生活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,压弯了她的脊背,也冰封了她的笑容。
林夏的世界骤然缩小,只剩下空荡荡的家和学校两点一线。
她脖子上永远挂着一把冰凉的黄铜钥匙,放学后,独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,穿过喧闹的街道,
回到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房子。她常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写作业,
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直到暮色四合,巷子里传来母亲疲惫而熟悉的脚步声。
她学会了沉默,学会了不打扰,学会了把自己缩进一个透明的壳里。在班上,
她安静得像角落里的影子,课间也总是捧着一本书,把自己隔绝在热闹之外。
直到陈默的出现。那是小学二年级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,
班主任领着一个皮肤黝黑、眼睛亮得像星子的男孩走进教室。“同学们,
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,陈默。”班主任话音刚落,男孩就咧开嘴,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,
声音清脆响亮地补充道:“我叫陈默,但我可一点儿也不爱沉默!”全班哄堂大笑,
连一向拘谨地低着头的林夏,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。命运像一只无形的手,
把他安排在了林夏旁边的空位。“喂,你在看什么?”刚坐下,陈默就自来熟地凑了过来,
下巴几乎搁在林夏摊开的课本上,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息。林夏吓了一跳,
像受惊的小鹿,下意识地把书合上。深蓝色的封面上,
印着一个金发的小人和一朵骄傲的玫瑰——《小王子》。“哇!《小王子》!
”陈默的眼睛瞬间更亮了,闪烁着发现宝藏般的光芒,“你也喜欢这个?
你觉得狐狸和小王子,最后谁更难过?”林夏愣住了,
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讨论书里的内容,而且问得如此……特别。她迟疑着,
小声说:“狐狸吧……他被驯养了,又被留下了。”“我觉得小王子也难过,
”陈默托着腮帮子,很认真地分析,“他离开了他的玫瑰,也离开了狐狸,
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……他肯定很想他们。”就这样,一句关于离别与思念的讨论,
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林夏紧闭的心门。陈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
瞬间在林夏灰暗的世界里激起了欢快的涟漪。他仿佛天生带着吸引快乐的磁场。
是“秘密花园”;废弃体育器材室的天窗是“观星台”;而学校后山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,
则被他隆重地命名为“我们的基地”。“跟我来!”某个放学的午后,
陈默不由分说地拉起林夏的手,一路小跑着奔向那棵巨大的槐树。夏日的风穿过浓密的枝叶,
发出沙沙的声响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。陈默在树根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坑里,
变魔术般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糖果盒。“看!这是我们的‘时间胶囊’!
”他得意地宣布,郑重其事地打开盒盖,里面空空如也。
“我们可以把最重要的秘密和梦想放进去,埋在这里,等我们长大了,变成很老很老的时候,
再一起挖出来看!好不好?”林夏被这个浪漫又带着点神秘色彩的想法深深打动了。
她用力地点点头,小心地从书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画纸。
那是她昨晚偷偷画的: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棵大树下,头顶的天空中,
竟然画着两个明晃晃的太阳。“为什么有两个太阳?”陈默好奇地凑过来看。
林夏的脸微微发烫,声音细若蚊呐:“一个……是白天照亮世界的。
另一个……是晚上照亮我们的。这样,我们就永远不会害怕天黑了。”陈默愣了一下,
随即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,像正午最炽烈的阳光。“太棒了!两个太阳!
”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折好,放进铁盒里。“那我也要放一个进去!”他想了想,
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光滑圆润、带着奇特花纹的鹅卵石,“这是我在河边捡到的‘幸运石’,
送给你!希望它也能给你带来好运!”他们把铁盒重新埋好,
郑重其事地用小树枝和落叶做了伪装。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,在老槐树的浓荫下,
两个孩子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的、纯真的约定。陈默成了林夏生命中唯一的光源,
枫叶做成书签;一只装在火柴盒里、会唱歌的蟋蟀;甚至是他省下早餐钱买的一小包话梅糖,
总是把最大最甜的那颗塞给林夏。他拉着她爬树、在小溪边捉蝌蚪、在放学路上追逐打闹,
用他的热情和活力,一点点融化了林夏心头的坚冰,
让她的脸上重新有了属于孩子的、无忧无虑的笑容。(三)骤然的永夜然而,所有的光,
似乎都注定会被更深的黑暗吞噬。十二岁那年的秋天,来得格外萧瑟。开学已经两周了,
陈默的座位却一直空着。林夏的心从最初的疑惑,渐渐变成了不安。
她鼓起勇气问班主任李老师。李老师推了推眼镜,
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:“陈默同学啊……他家里有点急事,转学了。”“转学?
”林夏如遭雷击,“他……他没跟我说……”“事情比较突然。”李老师含糊其辞,
拍拍她的肩膀,“别难过,以后还会交到新朋友的。”放学后,林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。
那个空荡荡的屋子,没有了陈默的欢声笑语,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和色彩,
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、空旷。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抛弃的委屈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她终于忍不住,在母亲林雯下班进门的那一刻,带着哭腔扑过去:“妈妈!陈默他转学了!
他没告诉我!他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正在换鞋的林雯动作猛地一顿。昏黄的灯光下,
林夏看到母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。她放下手中的东西,转过身,
用一种林夏从未见过的、近乎严厉的眼神盯着她,声音冷得像冰:“转学就转学了!
有什么好哭的?以后不许再提那个孩子了!”“为什么?
”林夏被母亲的冷漠和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住了,眼泪更加汹涌,
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……”“什么好朋友!”林雯的声音陡然拔高,
带着一种近乎尖刻的烦躁,“我说不许提就是不许提!他不适合做你的朋友!
以后离这种人远点!听见没有?”她烦躁地挥挥手,像是要驱散什么不洁的东西,
“去做作业!别整天想些没用的!”林雯从未对林夏发过这么大的脾气。
那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,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,深深地扎进林夏幼小的心脏。
她所有的委屈、不解和悲伤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彻底堵了回去,冻结在胸腔里,
凝固成一块坚硬的、无法消融的冰。她不敢再问,不敢再哭,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,
关上门,把自己蜷缩在小小的床上,任由无声的泪水浸透枕巾。陈默,
连同那个有着两个太阳的夏天,就这样被母亲强硬地、粗暴地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。
没有告别,没有解释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和一句冰冷的禁令。那道门关上了,
也关上了林夏心中刚刚透进阳光的那扇窗。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将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,
像一只受惊的蜗牛,缩回了坚硬的壳中。童年的友谊,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,
被时间覆盖,却从未真正消失。而母亲林雯,那个在她心中原本形象就模糊的女人,
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理解的、冷酷的阴影。(四)迟拆的信笺回忆的潮水汹涌退去,
留下林夏独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如同搁浅在时光滩涂的鱼。她大口喘息着,
指尖紧紧捏着那封承载着二十年时光重量的信。信封上“陈默”两个字,像灼热的烙印,
烫着她的掌心。母亲严厉的呵斥声犹在耳畔,
与眼前这封从未开启的信件形成了尖锐的、令人心碎的反差。
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:打开它!打开它!里面藏着那个夏天骤然终结的真相!
另一个声音却在怯懦地退缩:万一……万一里面的内容印证了母亲的冷酷,
证实陈默确实“抛弃”了她呢?这二十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心理平衡会不会彻底崩塌?
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,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林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,
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,震耳欲聋。她盯着信封,仿佛它是潘多拉的魔盒。最终,
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。她用微微颤抖的指甲,小心翼翼地、近乎虔诚地,
沿着封口的边缘,一点点挑开了那层薄薄的胶水。信纸被抽了出来。一张普通的横格作业纸,
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变脆。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,笔画深浅不一,时而用力地戳破纸背,
时而虚浮得几乎断掉,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“亲爱的夏夏: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可能已经不在你身边了。对不起,
不能亲口跟你说再见。医生说我得了一种很麻烦很麻烦的病,叫‘白血病’。爸爸说,
这里的医生没办法了,要带我去北京,找全国最好的医院,最好的医生。
他说北京的医生很厉害,一定能治好我。可是……夏夏,我知道他在骗我。
我看得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,看得见妈妈偷偷在走廊上抹眼泪。护士姐姐给我打针的时候,
手都在抖。我知道,这个病……很可怕。我不怕疼,真的,
打针、抽血、做骨穿(那个针好长好长,扎进骨头里),我都没哭。我只是……好难过,
好难过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,不能和你一起爬老槐树,不能一起去后山探险,
不能看你画画了……妈妈不让我告诉你我生病的事。她说,小孩子不应该知道这些,
不应该承受这些。她说你会害怕,会伤心。可是夏夏,你是我的好朋友啊!
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!我们拉过钩的,记得吗?在‘秘密基地’那棵大槐树下,
用小拇指拉的钩!我们说好了,好朋友之间没有秘密!所以,我偷偷写了这封信。
我想告诉你真相。我不想让你觉得是我突然不要你这个朋友了。我从来没有!和你做朋友,
是我这辈子最开心最开心的事!比吃到世界上所有的冰淇淋还要开心!
我让妈妈帮我把信交给你,可她只是哭,不说话。我知道她不会给的。所以,
我求护士姐姐帮我一个忙。明天早上,趁妈妈去打水的时候,
我会偷偷溜下床(虽然头有点晕),把这封信塞进你家楼下的那个绿色信箱里。
就是那个生了锈、上面画着一只小鸟的信箱!你要记得去拿啊!
如果……如果你没看到这封信,那也没关系。夏夏,不要怪我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
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。在老槐树下,我们的‘时间胶囊’里,我放了一样东西给你。
那是我的‘宝贝’。不管发生什么,请你一定要记得我,记得我们有两个太阳的夏天。
要开开心心的,连我的份一起!你的好朋友,
陈默PS:如果我真的变成天使了(我希望是,这样就能飞了!),我一定会请求上帝,
让他保佑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!两个太阳做不到的事,也许天使可以做到哦!你要相信我!
”信纸从林夏僵硬的手指间滑落,无声地飘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。
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瓷砖,
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却流不出一滴眼泪。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,瞬间将她吞噬、淹没,
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。原来是这样!真相竟是如此残酷而温柔!陈默没有抛弃她!
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!他在生命的尽头,忍受着病痛的折磨,心心念念的,是如何向她告别,
如何让她不要伤心,如何守护他们之间那份纯真的友情!他甚至在信里,
还在笨拙地、充满希望地安慰她——用他关于天使的想象。而母亲……林雯!
那个冷酷地命令她“不许再提那个孩子”的母亲!她不仅知道真相,还截留了这封信!
她亲手扼杀了陈默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传递的告别和情谊!
她将女儿推入了被“抛弃”的误解深渊,让这份遗憾和怨怼在心底发酵了整整二十年!
一股冰冷的愤怒,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悲伤和巨大的荒谬感,从林夏的心底轰然炸开。
她猛地抬起头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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